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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之間

若是在睡去之前醒來,我相信
黑掉的天空就會轉白,蒼白的臉色
可能也會轉紅。月亮如面霜
化粧了那些不為人知的敗壞的身體
把泥土推下去吧!讓草根穿透木板
穿透一個冬天,穿透腦袋裡殘留的
夢的剩菜剩湯。我們即將
走下土坡,越過濠溝,回到他們
倒下的地方。用豬形的陶土撲滿
儲蓄那些還沒滲入地底的血汗
豬,我們相信,明年會生產
‧豹變
吸夢的月光吸乾了錶中的時光
叫時針與分針蜷曲,如蝴蝶的觸鬚
在淫淫的花香中惶惶震顫
叫時針與分針枯萎,如絲瓜的藤蔓
啣住鳥聲凝成的露珠
那隻花豹的病況,可見一斑:
我曾通過洞簫去試探。無意間看見
昨天溺死在車聲下的螞蟻今天復活
抬著自己的屍體
以小踮步,優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感受
感受:多麼宏大的命令。叫我走出
劇院,進入人生。我在感受
我去感受了,雨像亡佚的歌詞拼命地沉落
讓肌膚成為一件冰冷的布匹,叫時間的
裁縫一針針去穿透、拉緊、縫密││
我被織成了,而且感覺的衣飾也已剪裁完妥
可以被另一些人感受,如一些新編的歌謠
把眾人的舌頭捏成一些舞姿,如同火
果敢的火把木頭的力量釋放出來
我也可以感受到靈魂滾開以後
推動頭蓋骨,那種鏘鏗的聲音:
我去感受,我在感受,而且感受了

作者:唐捐
文章出處:創世紀-110期-管管專號-1997.春季號


我撿到一顆頭顱

我撿到一隻手指。肯定的
遠方曾有一次肉體不堪禁錮的脹裂
胸壓陡昇至與太陽內部
氫爆相抗衡的程度。我說
一隻手指能在大地劃寫下些什麼?
我遂吸吮他,感覺那
存在唇與指間恆久的快意。
之後我撿到一只乳房。
失去彈性的圓錐
是一具小小型的金字塔,那樣寂寞地矗立
在每一個繁星喧嚷
乾燥多風的藍夜,便獨自汩汩流著
一整個虛無流域的乳汁──
我雙手擠壓搓揉逗弄撫觸終於
踩扁她──
在大地如此豐腴厚實的胸膛,我必須要留下
我凌虐過的一點證據。
之後我撿到一副陽具。那般突兀
龐然堅挺於地平線
荒荒的中央──
在人類所曾努力豎立過的一切柱狀物
皆已頹倒之後──呵,那不正強烈暗示著
遠處業已張開的鼠蹊正迎向我
將整個世紀的戰慄與激動
用力夾緊:
一如我仰望洗濯鯨軀的噴泉
我深深覺察那盤結地球小腹的
慾的蠱惑
之後我撿到一顆頭顱。我與他
久久相覷
終究只是瞳裡空洞的不安,我納罕:
這是我遇見過最精緻的感傷了
看哪,那樣把悲哀驕傲噘起的唇那樣陳列著敏銳
與漠然的由玻璃鐫雕出來的眼睛那樣因為痛楚而
微微牽動的細緻肌肉那樣因為過度思索和疑慮而
鬆弛的眼袋與額頭那樣瘦削留不住任何微笑的頰
──我吻他
感到他軟薄的頭蓋骨
地殼變動般起了震盪,我說:
「遠方業已消失了嘛?否則
怎能將你亟欲飛昇的頭顱強自深深眷戀的軀幹
連根拔起?」
之後我到達遠方。
一路我丟棄自己殘留的部份
直到毫無阻滯──直到我逼近
復逼近生命氫的核心
那終究不可穿越的最初的蠻強與頑癡:
我已經是一分子一分子如此徹底的分解過了
因而質變為光為能
欣然由一點投射向無限,稀釋
等於消失。
最後我撿到一顆漲血的心臟
脫離了軀殼仍舊猛烈地彈跳
邦淵著整個混沌運行的大氣,地球的吐納
我將他擱進空敞的胸臆
終而仰頸
「至此,生命應該完整了……」當我回顧
圓潤的歡喜也是完滿。
傷損的遺憾也是完滿

作者:陳克華
文章出處:曼陀羅詩刊08期作品


海圖

0:「從魚開始嗎?」
時間是十月,風從鹽分中醒來
南洋軟化到任人抒情的境界
我來到海龜的原鄉畫一幅海圖
一半鄉愁一半藝術,
想畫一幅會唱歌的海圖
先縮小海的內容 岸的結構?
再放大鷗的蹤跡 人的起居?
五乘八尺的畫紙攤成好大好大的一幅
左思右想,還是從魚開始吧……
1:「沒有魚便沒有海洋,」
你的畫在甲板風開來
我膚淺的誤讀宛如紙鷂斷線而去
空洞的水分戴上盞盞印象的漁火
經營著浪漫的欺詐
我曾經跟上當的水族一同上當,
你說沒有誰會白白地去戀愛海洋
大伙兒只關心網的重量
魚的斤兩等於一家四口的溫飽
魚存在了海洋也存在了岸
我是那斷線的紙鷂風聞著你的說法;
浪因為諧音而有了狼的個性
狼牙偽裝成詩篇裡常開的浪花
船的筋骨不時發出木質的呻吟
間接咬碎我心房危危的四壁
所有學問地位在此歸零
躲進船艙,我無助如俎上的魚
你常經歷的凶險敲開了地獄大門
語言和想像具體成蛟龍在翻騰
我的驚怖在波動的油彩中沉溺
文學膚淺的筆觸隨那月光粉碎……
月光碎在浪裡像忍者的暗器
不斷襲擊我過敏的神經
這時候 風降至三級 浪高半米
但我急著上岸 脫離你的回憶上岸
就等魚肚翻白那東方;
2:「岸的面積占四分之三,」
你母親這麼建議我的海圖
討海的丈夫如同離殼覓食的螺
無論多魁梧都是脆弱的,她說
悲慟的海葬怎也葬不掉悲慟本身
而你卻把世襲的宿命逐字重謄……
你妻子在屋前補著網 補著風和陽光
風從東北吹來,掀起幾絲鯧白的歲月
她的土語夾雜水草和蚌的氣息
她說我的視覺得長出猴子的四肢
爬到可以眺望的椰樹頂端
才能看見你們在魚市幫手的孩子
他的名字是一種慓悍的水族
船艙已預約好他的位置?
拂過我的異議,風往西南吹去
吹過岸的全部面積;
中午,父子從魚市廉價地回來
五官有點扁 自尊一角崩裂
靈魂的苦澀隨即蒸發成戶外的雲
彷彿螺肉回到螺殼一樣歡欣
高腳屋把你全家高高地團聚
我發現這裡才是你自足的食邑
可以發號施令如小小諸侯
你擁有自己的萬物 自己的面目;
有著鯨魚體積的村長來找你
你尷尬地中斷了敘舊出門去
我只好獨坐那向晚的陽台
用工筆畫下屋頂的亞答 屋底的雞鴨
視覺漸漸被夜色逐呎逐呎逼回眼前
聽覺膨脹成一張巨大的流刺網
向剛甦醒的聲源席捲過去
地籟融解了天籟
我把情結像鳥巢雜亂地搬了進來
把雷的平仄 把溫差的種種暗示;
倦意鬆懈了鼓膜也開放了鼻腔
魚腥從四面八方游入腦海
「我們將被畫進歷史嗎?」
「你有杜撰人魚和王子的故事嗎?」
還說它們能引申出一堆微言一堆大意
更能推算村子的規模和底細……
3:「別把內陸畫進海圖!」
水的智商把你襁褓在這裡
生活和動作不自覺地慢慢兩棲
連夢境都裹滿戀水的魚鳞
別怕,別武斷猜想
內陸不過是一叢撲朔迷離的狂草
謀生的話題如同新闢的小徑
羊腸般纏住你怕蛇的小腿肌……
舌頭似鰻魚溜過你的防線
我措詞謹慎且保持相當的水分
先剖出都市的腮和鰾囊
再演算你跟你孩子的航線和魚穫量
加幾道老人與海的故事
幾道身邊的鯤鵬歷史
直到你忍不住龜裂誓守的城池;
我句句埋伏字字狙擊,像莊子裡的庖丁
將你對內陸的畏懼一一煮熟並殺菌
遞給你的掌心遠航的大旗
「路在腳下開始一如海在槳下」
我沒有把這番話句號起來便離開
一群螃蟹作為季風的探子竄過……
0:「把我畫進去。」
時間是三月,風往鹽分裡睡去
剛收到你托沙鷗銜來的片語
片語很抱歉地站在案前像失約的孩子
拎著一尾沙丁魚樣的解釋
我收下,將牠永恆成美麗的魚拓
會的,我會把你深深地畫進海圖左下方。
九四‧一一

作者:陳大為


鯨魚之歌–記一九九八年十月330頭鯨魚在南半球沙灘擱淺一事

在荒涼的沙灘上我見到
這群擱淺的巨鯨們
落日灑下鮮紅的玫瑰
於三百三十座
肉體的山峰,儀式何等壯觀
大海的唇舌邊正輕吐
一長串深奧的神話

幾百艘肉塑的潛艇
用盡了在海中飛翔妁氣力
集體挺出,在岸上
思想突破腦殼
心臟跑到身軀外跳動
諸神著陸人間後再無力
移動自身
多麼難解的神諭

我顫抖地逡巡其間
泡過整座海的小眼珠
仍高高,仍不肯閉上
僅僅因一顆音符游出了樂章
整個樂團競相出走
但仍有幾隻高舉
半月型的尾鰭
欲對誰發表
最後的暗號

渾厚難免臃腫
一團黑金 數十萬磅
對著晚霞,光滑的鯨皮
扭動成鏡面
怯怯的是我的眼光
驚恐的是浪花
向鏡中的閃耀衝進去
又吐出白沫
自鏡面悄然撤返

沒有一刻可以暫停
海才派出
這三百三十顆休止符嗎
標在地球的鼻樑上
用途不明,充滿油脂
而成熟是不是總等待
擠壓
我仰首企望
神的臉龐隱而不現
只能以手指大膽撫摸
祂唇邊
巨大的青春痘

整座地球唯她們
是壓艙的角色
脂肪和臘質燃亮各大洲
潤滑了槍桿子、機器
和野心
圍剿和追逐
弓箭和長矛
尖銳以及
瘋狂,而今都鬆開手
好讓一條海灘
扶他們上岸

就在我輕輕拍打
側耳傾聽的隔壁
幾百顆巨大的心跳
仍此起彼落
五千萬年不停移動的鍋爐
焊接了臂膀粗的筋骨
古老的想像捏出的龐偉之軀
竟以牠們的額頭觸及
地球各個深沉的角落
沒有如此靠近過的神示

沒有如此難懂的巫術
漸隨天色冰冷、凝固
會只是一場等待腐朽的盛宴嗎
千萬隻鷗鳥
和魚鷹,終於亂紛紛飛下
當聲納從遠天回轉
當最後一隻幼鯨
垂下他巨大的尾緒
當眾鳥啼空了黃昏
而神殿的豪華和暗喻
終究被啣起
從大海的唇邊一一叼走

作者: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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