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整整齊齊地排列 墓碑栽植於街道,無數的 靈魂呼吸著花粉,但眼前 無處不是歧路,無處不是 歧路者羞怯的肌膚,刺青的 裸臂,深埋的緘默,或是 坦肚露臍,曝曬於灼烈的 窺視之下者,無處不是 基因密碼耳語著愛染 誘惑著馬蹄克利克利,或許 我將被流星擊中,倒臥於藍色 蒼穹或血色的埃及窗帘 你瞧,歧路者的骨骸堆疊堆疊 成一座座高牆,一座座塔樓 而當孤獨蜂擁來襲,誰來 舉起烽火,傳遞寂寞 你瞧,這麼這麼多的可能 而來時之路卻已收盡了淚水 歧路者的眼睛的唯一作用 是一再地假裝已經買到靈魂 在通往最終的收銀機之前 牽著手沿街走下,如果你想 轉換舞伴,你可以扮演國王 或乞丐或快樂地吞噬彼此
作者:遲鈍
寂寞中的火焰 兀自燒著 中年女人 夜半燒著 無關乎男人 只是許多麻煩 火焰燒不停 宇宙有限 肉體有限 奶油蛋糕般油膩 飄浮在黑暗裡 聽到爆炸聲 無關乎男人 碎片燃燒著 燒著 燒著 貓狗夜吼如常 擁抱軌道 兀自燒著
作者:李元貞
不必讓給我位置 小姐 車子開得很快 我底終站馬上會到達 在這麼擁擠的人群裡 你怕我這個老頭兒 站不住腳嗎? 不必,不必可憐我 雖然我的年紀這麼大 但年齡不是經過我的努力獲得的 不做過什麼 也會自然這樣醜老 老並不值得令人尊敬的特權 不必優待我 不必 不必同情我的縐紋這麼多 我吃過歷史 吐出了好多固有道德 使臉上的縐紋越多越神氣 不過我知道 我是一個敗家子 連一篇新潮紅樓夢也未曾寫過 不必 不必捧我場 在這麼擁擠的人群裡 在這麼搖動的公共汽車裡 能夠站得住腳 我才感到安慰 誰也不必扶我下場 我底終站馬上會到達
作者:陳千武
其一 北風,我還能忍受這一年嗎 冷街上、牆上,煩憂搖窗而至 帶來邊城的故事; 呵氣無常的大地 草木的耐性,山巖的沉默,投下了 胡馬的長嘶,烽火擾亂了 凌駕知識的事物,雪的潔白 教堂與皇宮的宏麗,神祇的醜事 穿梭於時代之間,歌曰: 月將升 日將沒 快,快,不要在陽光下散步,你忘記了 龍漦的神諭嗎?只怕再從西軒的 梧桐落下這些高聳的建築之中,昨日 我在河畔,在激激水聲 冥冥蒲葦之旁似乎還遇見 群鴉喙啣一個漂浮的生命: 往那兒去了? 北風帶著狗吠彎過陋巷 詩人都已死去,狐仙再現 獨眼的人還在嗎? 北風狂號著,冷街上,塵埃中我依稀 認出這是馳向故國的公車 几筵和溫酒以高傲的姿態 邀我仰觀群星:花的雜感 與神話的企圖– 我們且看風景去 其二 我的手腳交叉撞擊著,在馬車的 狂奔中,樹枝支撐著一個冬天的肉體 在狂奔中,大火燒炙著過去的澄明的日子 蔭道融和著過去的澄明的日子 一排茅房和飛鳥的交情圍擁 我引向高天的孤獨,我追逐邊疆的 夜禱和氈牆內的狂歡節日,一個海灘 一隻小貓,黃梅雨和羊齒叢的野煙 那是在落霜的季節,自從我有力的雙手 撫摸過一張神聖的臉之後 他站起來 模仿古代的先知: 以十二支推之 應驗矣 應驗矣 我來等你,帶你再見唐虞夏商周 大地滿載著浮沉的回憶 我們是世界最大的典籍 我們是亙廣原野的子孫 我們是高峻山嶽的巨靈 大地滿載著浮沉的回憶 熒惑星出現,盤桓於我們花園的天頂上 有人披髮行歌: 予欲望魯兮 龜山蔽之 手無斧柯 奈龜山何 薰和的南風 解慍的南風 阜民財的南風 孟冬時分 耳語的時分 病的時分 大火燒炙著過去的澄明的日子 蔭道融和著過去的澄明的日子 我們對盆景而飲,折葦成笛 吹一節逃亡之歌 其三 君不見有人為後代子孫 追尋人類的原身嗎? 君不見有人從突降的瀑布 追尋山石之賦嗎? 君不見有人在銀槍搖響中 追尋郊禘之禮嗎? 對著江楓堤柳與詩魄的風和酒 遠遠有峭壁的語言,海洋的幽闊 和天空的高深。於是我們憶起: 一個泉源變作池沼 或滲入植物 或滲入人類 不在乎真實 不在乎玄默 我們只管走下石階吧,季候風 不在這秒鐘;天災早已過去 我們來推斷一個事故:仙桃與慾望 誰弄壞了天庭的道德,無聊 或談談白鼠傳奇性的魔力…… 究竟在土斷川分的 絕崖上,在睥睨樑欐的石城上 我們就可了解世界嗎? 我們遊過 千花萬樹,遠水近灣 我們就可了解世界嗎? 我們一再經歷 四聲對仗之巧、平仄音韻之妙 我們就可了解世界嗎? 走上爭先恐後的公車,停在街頭 左顧右盼,等一隻蝴蝶 等一個無上的先知,等一個英豪 騎馬走過– 多少臉孔 多少名字 為群樹與建築所嘲弄 良朋幽邈 搔首延佇 夜 灑下一陣爽神的雨
作者:葉維廉
等不到風 樹寂寞 等不到眼睛 畫寂寞 劇場沒有觀眾 椅子寂寞 思想沒有性慾 夜寂寞 書籍布滿灰塵 知識寂寞 創作者等不到欣賞者 靈魂寂寞 主人老了 鏡子寂寞 沒有光亮的顏面 歡笑寂寞 看不見船 河寂寞 等不到情人的撫摸 乳房寂寞
作者:隱地 (轉載「世界日報副刊」(民國85年2月21日))
一 浸泡 只有水 才能顯影 昔日的容顏 渴望復甦 二 洗滌 千條萬條的臂膀撕扭交纏 暗潮涵湧時 不語的心事 載浮載沉 三 脫水 而我已經洩漏太多 卻還要裝作勇敢 超高速分離 使我昏眩 我的存款被掏一空 我被丟棄 在等待暴曬的竹籃裡 四 晾乾 裱框了記憶 在天地的畫廊展出 只有風 面無表情地走過 五 摺疊 篇幅太長 抑或注解太多 只好 讓往事摺疊 一疊 便於整齊 二疊 利於收藏 將將揣入袋底 最怕 行色匆匆的路人 撞了過來 六 收藏 梅子浸沒玻璃罐底 葡萄沉潛甕中 天何言哉 無家可歸的羊兒 請來我的柵欄安歇 我並不打算收養你們 只有這青青的牧草 請盡情地吃吧 當你啃著嫩嫩的草根 也就啃囓了我靈魂深處的 收藏 我收藏 三千三萬煩惱種籽 春風 吹 又 生
作者:洪淑苓 文章出處:現代詩復刊29期
我撿到一隻手指。肯定的 遠方曾有一次肉體不堪禁錮的脹裂 胸壓陡昇至與太陽內部 氫爆相抗衡的程度。我說 一隻手指能在大地劃寫下些什麼? 我遂吸吮他,感覺那 存在唇與指間恆久的快意。 之後我撿到一只乳房。 失去彈性的圓錐 是一具小小型的金字塔,那樣寂寞地矗立 在每一個繁星喧嚷 乾燥多風的藍夜,便獨自汩汩流著 一整個虛無流域的乳汁── 我雙手擠壓搓揉逗弄撫觸終於 踩扁她── 在大地如此豐腴厚實的胸膛,我必須要留下 我凌虐過的一點證據。 之後我撿到一副陽具。那般突兀 龐然堅挺於地平線 荒荒的中央── 在人類所曾努力豎立過的一切柱狀物 皆已頹倒之後──呵,那不正強烈暗示著 遠處業已張開的鼠蹊正迎向我 將整個世紀的戰慄與激動 用力夾緊: 一如我仰望洗濯鯨軀的噴泉 我深深覺察那盤結地球小腹的 慾的蠱惑 之後我撿到一顆頭顱。我與他 久久相覷 終究只是瞳裡空洞的不安,我納罕: 這是我遇見過最精緻的感傷了 看哪,那樣把悲哀驕傲噘起的唇那樣陳列著敏銳 與漠然的由玻璃鐫雕出來的眼睛那樣因為痛楚而 微微牽動的細緻肌肉那樣因為過度思索和疑慮而 鬆弛的眼袋與額頭那樣瘦削留不住任何微笑的頰 ──我吻他 感到他軟薄的頭蓋骨 地殼變動般起了震盪,我說: 「遠方業已消失了嘛?否則 怎能將你亟欲飛昇的頭顱強自深深眷戀的軀幹 連根拔起?」 之後我到達遠方。 一路我丟棄自己殘留的部份 直到毫無阻滯──直到我逼近 復逼近生命氫的核心 那終究不可穿越的最初的蠻強與頑癡: 我已經是一分子一分子如此徹底的分解過了 因而質變為光為能 欣然由一點投射向無限,稀釋 等於消失。 最後我撿到一顆漲血的心臟 脫離了軀殼仍舊猛烈地彈跳 邦淵著整個混沌運行的大氣,地球的吐納 我將他擱進空敞的胸臆 終而仰頸 「至此,生命應該完整了……」當我回顧 圓潤的歡喜也是完滿。 傷損的遺憾也是完滿
作者:陳克華 文章出處:曼陀羅詩刊08期作品
我獨自倚著果核睡覺 今日李核 昨日梅核 明日桃核 我倚著果核睡覺 香瓤襯墊得愜意 果皮乃釉彩的牆 牆外有蜜蜂,宇宙 此者李 明日余睡於桃猶昨日之梅 不饗其脯不吮其汁 我的事業玉成在夢中 其實,夫人 余誠不明世故 何謂第四帝國的興亡 夫人? 我的預見、計劃 止於桃核 世人理想多遠大 我看來較桃核小之又小 昨梅核今李核明桃核 我天天倚著果核睡覺 忙忙碌碌眾天使 將我的事業玉成在夢中
作者:木心
文章出處:現代詩復刊09期
蒼蠅們從開著的窗子飛進來, 我的眼睛遂成為一個不愉快的巡邏者。 「討厭的黑色的小魔鬼! 一切醜惡中之醜惡!」 我明知道我是這嚴重的咒詛是徒然的。 而當我怨恨著創造了牠的上帝時, 牠們卻齊聲地唱起讚美詩來了。 一九三六年
作者:紀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