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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撿到一顆頭顱

我撿到一隻手指。肯定的
遠方曾有一次肉體不堪禁錮的脹裂
胸壓陡昇至與太陽內部
氫爆相抗衡的程度。我說
一隻手指能在大地劃寫下些什麼?
我遂吸吮他,感覺那
存在唇與指間恆久的快意。
之後我撿到一只乳房。
失去彈性的圓錐
是一具小小型的金字塔,那樣寂寞地矗立
在每一個繁星喧嚷
乾燥多風的藍夜,便獨自汩汩流著
一整個虛無流域的乳汁──
我雙手擠壓搓揉逗弄撫觸終於
踩扁她──
在大地如此豐腴厚實的胸膛,我必須要留下
我凌虐過的一點證據。
之後我撿到一副陽具。那般突兀
龐然堅挺於地平線
荒荒的中央──
在人類所曾努力豎立過的一切柱狀物
皆已頹倒之後──呵,那不正強烈暗示著
遠處業已張開的鼠蹊正迎向我
將整個世紀的戰慄與激動
用力夾緊:
一如我仰望洗濯鯨軀的噴泉
我深深覺察那盤結地球小腹的
慾的蠱惑
之後我撿到一顆頭顱。我與他
久久相覷
終究只是瞳裡空洞的不安,我納罕:
這是我遇見過最精緻的感傷了
看哪,那樣把悲哀驕傲噘起的唇那樣陳列著敏銳
與漠然的由玻璃鐫雕出來的眼睛那樣因為痛楚而
微微牽動的細緻肌肉那樣因為過度思索和疑慮而
鬆弛的眼袋與額頭那樣瘦削留不住任何微笑的頰
──我吻他
感到他軟薄的頭蓋骨
地殼變動般起了震盪,我說:
「遠方業已消失了嘛?否則
怎能將你亟欲飛昇的頭顱強自深深眷戀的軀幹
連根拔起?」
之後我到達遠方。
一路我丟棄自己殘留的部份
直到毫無阻滯──直到我逼近
復逼近生命氫的核心
那終究不可穿越的最初的蠻強與頑癡:
我已經是一分子一分子如此徹底的分解過了
因而質變為光為能
欣然由一點投射向無限,稀釋
等於消失。
最後我撿到一顆漲血的心臟
脫離了軀殼仍舊猛烈地彈跳
邦淵著整個混沌運行的大氣,地球的吐納
我將他擱進空敞的胸臆
終而仰頸
「至此,生命應該完整了……」當我回顧
圓潤的歡喜也是完滿。
傷損的遺憾也是完滿

作者:陳克華
文章出處:曼陀羅詩刊08期作品


都市印象──台北感覺之二

西門,我來到了最熱鬧的寧靜街頭
每一幢起落的高樓大廈相互傳遞灰色的
丑臉,乩童醉客尋歡者仍有薄弱的鼾聲
以病態的露水天空慘白封鎖條條困倦已極的道路
西門,相對於古剎的清幽教堂的和平
滾轆轆雜 的喧嘩在此殺良久
每一扇祇可外透的窗被我瞥見佈滿血絲的眼羣
除了猛漲的神經線條突現青筋橫跨陷落的印堂
額頭過度鬆弛不堪承載彈性疲乏的重量
西門,始料未及我闖入荊棘佈陷的森林
連頭斜紋的斑馬也沒按規定予以尊重
或人們戰戰兢兢地遵循政府所設的交通號誌
鳳尾草零零落落像頭上的晨星稀疏幾點
低首含著敻遼的孤寂沈思綠地氈
一幢斑花絢爛臃腫的生命不過數年的大樹
五光十色陳列必須的生活品
千瘡百孔,慾望在此進進出出
煙火失眠的通宵潛抑的力必多晶體
幾次來回用功遂慢慢溶解
雌雄們某些個不安份的心眼饑渴若乞
西門,我看到酒保調酒的紅色絲絨櫃臺
折斷一隻處女天使的羽翼
我從陋巷誇大的黑暗中走去
起伏不定的衰竭如退潮的波浪向原地撒退
西門,自狹窄的隙縫裡窺探
滑溜的路面走在視線裡顛跛不堪搖搖欲墜
一陣一陣冬寒正向我單薄的身軀靠近
浮腫在電影看板上的美女砲火
構成性愛和血腥的戰爭背景
極地一般的冷澈,沁骨入脾心
西門,我彷彿看見昨日下雨的上午
一羣人簇擁鵠首仰望斗大的彩色字幕
無距離的磨擦中,他們學會以苦痛帶動微笑
養成逃避神經緊張的普遍行為
西門,我看到每一架機器走動底下
拖曳一尾未能全燃的火花
左脚右脚右脚左脚輪流焚燒著
終究,他們試圖要燒掉胼手胝足打拚出來的
文明。我無法不血脈賁張,西門,
當冰冷的感覺迅速侵襲全身
在鮮花舖綴的森林入口,不協調的香味猥褻
西門,裏足不前的我悻悻然地
祇好往最原始的方向回頭……

作者:孟樊
出處:一九八四、六《創世紀詩選誌》第64期


海圖

0:「從魚開始嗎?」
時間是十月,風從鹽分中醒來
南洋軟化到任人抒情的境界
我來到海龜的原鄉畫一幅海圖
一半鄉愁一半藝術,
想畫一幅會唱歌的海圖
先縮小海的內容 岸的結構?
再放大鷗的蹤跡 人的起居?
五乘八尺的畫紙攤成好大好大的一幅
左思右想,還是從魚開始吧……
1:「沒有魚便沒有海洋,」
你的畫在甲板風開來
我膚淺的誤讀宛如紙鷂斷線而去
空洞的水分戴上盞盞印象的漁火
經營著浪漫的欺詐
我曾經跟上當的水族一同上當,
你說沒有誰會白白地去戀愛海洋
大伙兒只關心網的重量
魚的斤兩等於一家四口的溫飽
魚存在了海洋也存在了岸
我是那斷線的紙鷂風聞著你的說法;
浪因為諧音而有了狼的個性
狼牙偽裝成詩篇裡常開的浪花
船的筋骨不時發出木質的呻吟
間接咬碎我心房危危的四壁
所有學問地位在此歸零
躲進船艙,我無助如俎上的魚
你常經歷的凶險敲開了地獄大門
語言和想像具體成蛟龍在翻騰
我的驚怖在波動的油彩中沉溺
文學膚淺的筆觸隨那月光粉碎……
月光碎在浪裡像忍者的暗器
不斷襲擊我過敏的神經
這時候 風降至三級 浪高半米
但我急著上岸 脫離你的回憶上岸
就等魚肚翻白那東方;
2:「岸的面積占四分之三,」
你母親這麼建議我的海圖
討海的丈夫如同離殼覓食的螺
無論多魁梧都是脆弱的,她說
悲慟的海葬怎也葬不掉悲慟本身
而你卻把世襲的宿命逐字重謄……
你妻子在屋前補著網 補著風和陽光
風從東北吹來,掀起幾絲鯧白的歲月
她的土語夾雜水草和蚌的氣息
她說我的視覺得長出猴子的四肢
爬到可以眺望的椰樹頂端
才能看見你們在魚市幫手的孩子
他的名字是一種慓悍的水族
船艙已預約好他的位置?
拂過我的異議,風往西南吹去
吹過岸的全部面積;
中午,父子從魚市廉價地回來
五官有點扁 自尊一角崩裂
靈魂的苦澀隨即蒸發成戶外的雲
彷彿螺肉回到螺殼一樣歡欣
高腳屋把你全家高高地團聚
我發現這裡才是你自足的食邑
可以發號施令如小小諸侯
你擁有自己的萬物 自己的面目;
有著鯨魚體積的村長來找你
你尷尬地中斷了敘舊出門去
我只好獨坐那向晚的陽台
用工筆畫下屋頂的亞答 屋底的雞鴨
視覺漸漸被夜色逐呎逐呎逼回眼前
聽覺膨脹成一張巨大的流刺網
向剛甦醒的聲源席捲過去
地籟融解了天籟
我把情結像鳥巢雜亂地搬了進來
把雷的平仄 把溫差的種種暗示;
倦意鬆懈了鼓膜也開放了鼻腔
魚腥從四面八方游入腦海
「我們將被畫進歷史嗎?」
「你有杜撰人魚和王子的故事嗎?」
還說它們能引申出一堆微言一堆大意
更能推算村子的規模和底細……
3:「別把內陸畫進海圖!」
水的智商把你襁褓在這裡
生活和動作不自覺地慢慢兩棲
連夢境都裹滿戀水的魚鳞
別怕,別武斷猜想
內陸不過是一叢撲朔迷離的狂草
謀生的話題如同新闢的小徑
羊腸般纏住你怕蛇的小腿肌……
舌頭似鰻魚溜過你的防線
我措詞謹慎且保持相當的水分
先剖出都市的腮和鰾囊
再演算你跟你孩子的航線和魚穫量
加幾道老人與海的故事
幾道身邊的鯤鵬歷史
直到你忍不住龜裂誓守的城池;
我句句埋伏字字狙擊,像莊子裡的庖丁
將你對內陸的畏懼一一煮熟並殺菌
遞給你的掌心遠航的大旗
「路在腳下開始一如海在槳下」
我沒有把這番話句號起來便離開
一群螃蟹作為季風的探子竄過……
0:「把我畫進去。」
時間是三月,風往鹽分裡睡去
剛收到你托沙鷗銜來的片語
片語很抱歉地站在案前像失約的孩子
拎著一尾沙丁魚樣的解釋
我收下,將牠永恆成美麗的魚拓
會的,我會把你深深地畫進海圖左下方。
九四‧一一

作者:陳大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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