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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圖

0:「從魚開始嗎?」
時間是十月,風從鹽分中醒來
南洋軟化到任人抒情的境界
我來到海龜的原鄉畫一幅海圖
一半鄉愁一半藝術,
想畫一幅會唱歌的海圖
先縮小海的內容 岸的結構?
再放大鷗的蹤跡 人的起居?
五乘八尺的畫紙攤成好大好大的一幅
左思右想,還是從魚開始吧……
1:「沒有魚便沒有海洋,」
你的畫在甲板風開來
我膚淺的誤讀宛如紙鷂斷線而去
空洞的水分戴上盞盞印象的漁火
經營著浪漫的欺詐
我曾經跟上當的水族一同上當,
你說沒有誰會白白地去戀愛海洋
大伙兒只關心網的重量
魚的斤兩等於一家四口的溫飽
魚存在了海洋也存在了岸
我是那斷線的紙鷂風聞著你的說法;
浪因為諧音而有了狼的個性
狼牙偽裝成詩篇裡常開的浪花
船的筋骨不時發出木質的呻吟
間接咬碎我心房危危的四壁
所有學問地位在此歸零
躲進船艙,我無助如俎上的魚
你常經歷的凶險敲開了地獄大門
語言和想像具體成蛟龍在翻騰
我的驚怖在波動的油彩中沉溺
文學膚淺的筆觸隨那月光粉碎……
月光碎在浪裡像忍者的暗器
不斷襲擊我過敏的神經
這時候 風降至三級 浪高半米
但我急著上岸 脫離你的回憶上岸
就等魚肚翻白那東方;
2:「岸的面積占四分之三,」
你母親這麼建議我的海圖
討海的丈夫如同離殼覓食的螺
無論多魁梧都是脆弱的,她說
悲慟的海葬怎也葬不掉悲慟本身
而你卻把世襲的宿命逐字重謄……
你妻子在屋前補著網 補著風和陽光
風從東北吹來,掀起幾絲鯧白的歲月
她的土語夾雜水草和蚌的氣息
她說我的視覺得長出猴子的四肢
爬到可以眺望的椰樹頂端
才能看見你們在魚市幫手的孩子
他的名字是一種慓悍的水族
船艙已預約好他的位置?
拂過我的異議,風往西南吹去
吹過岸的全部面積;
中午,父子從魚市廉價地回來
五官有點扁 自尊一角崩裂
靈魂的苦澀隨即蒸發成戶外的雲
彷彿螺肉回到螺殼一樣歡欣
高腳屋把你全家高高地團聚
我發現這裡才是你自足的食邑
可以發號施令如小小諸侯
你擁有自己的萬物 自己的面目;
有著鯨魚體積的村長來找你
你尷尬地中斷了敘舊出門去
我只好獨坐那向晚的陽台
用工筆畫下屋頂的亞答 屋底的雞鴨
視覺漸漸被夜色逐呎逐呎逼回眼前
聽覺膨脹成一張巨大的流刺網
向剛甦醒的聲源席捲過去
地籟融解了天籟
我把情結像鳥巢雜亂地搬了進來
把雷的平仄 把溫差的種種暗示;
倦意鬆懈了鼓膜也開放了鼻腔
魚腥從四面八方游入腦海
「我們將被畫進歷史嗎?」
「你有杜撰人魚和王子的故事嗎?」
還說它們能引申出一堆微言一堆大意
更能推算村子的規模和底細……
3:「別把內陸畫進海圖!」
水的智商把你襁褓在這裡
生活和動作不自覺地慢慢兩棲
連夢境都裹滿戀水的魚鳞
別怕,別武斷猜想
內陸不過是一叢撲朔迷離的狂草
謀生的話題如同新闢的小徑
羊腸般纏住你怕蛇的小腿肌……
舌頭似鰻魚溜過你的防線
我措詞謹慎且保持相當的水分
先剖出都市的腮和鰾囊
再演算你跟你孩子的航線和魚穫量
加幾道老人與海的故事
幾道身邊的鯤鵬歷史
直到你忍不住龜裂誓守的城池;
我句句埋伏字字狙擊,像莊子裡的庖丁
將你對內陸的畏懼一一煮熟並殺菌
遞給你的掌心遠航的大旗
「路在腳下開始一如海在槳下」
我沒有把這番話句號起來便離開
一群螃蟹作為季風的探子竄過……
0:「把我畫進去。」
時間是三月,風往鹽分裡睡去
剛收到你托沙鷗銜來的片語
片語很抱歉地站在案前像失約的孩子
拎著一尾沙丁魚樣的解釋
我收下,將牠永恆成美麗的魚拓
會的,我會把你深深地畫進海圖左下方。
九四‧一一

作者:陳大為


豬籠草


在葉尖上舞蹈時
我像露珠一樣年青晶瑩
朝向未來跳躍
呼吸了一口太空的真氣
我的每一片葉子
太劇烈的扭曲了身體
舞化成最美麗的酒杯
隱藏著世界上最危險的陷阱


熱帶叢林潮濕苦悶
暴風雨天天來洗劫
躲藏在貧瘠的山坡上
我的根在沙土中找不到礦物質
我的葉子捕捉不到破碎的陽光
流浪到沼澤池塘邊緣
只有鱷魚,沒有泥土
因此我向彩虹學習
永遠把陷阱懸掛在天空


當葡萄牙與荷蘭軍隊為爭奪馬來半島
而開炮轟炸熱帶雨林
我從噩夢中驚醒
推翻嫩葉為禽獸的食物之真理
丟進湍急的河流裡
人類用雙手搶奪金錢與土地
我的葉子開始演變成永遠的劊子手
誘殺生動活潑的昆蟲小動物
為自己的生命製造營養


因為誘惑
是一朵美麗的花
我遂把彩虹塗在嘴唇上
將芳香甜蜜的糖汁含在口裡
更將笑塑成一朵花
昆蟲在森林的陰影下
常常錯誤的
把陷阱看成五彩繽紛的野花
紛紛向我飛來


坐在沙地上的
是酋長大肚子酒杯
掛在樹枝上的
是一盞一盞未點燃的神燈
懸掛天空,朝向遠方山嶺的
是獵人的號角
樹根上血跡斑斑的
是英國殖民者丟棄的萊佛士酒杯


一隻蒼蠅的掙扎
把美酒刺激成一池毒液
青蛙、蝎子、老鼠的驚慌亂竄
把酒杯撞擊成一個深淵
只有螞蟻見證
溺死在酒杯的傳說


只有勤勞戒酒的螞蟻
快活的生活在我的陷阱裡
牠吐出氮氣
又替我收拾乾淨
我消化不了的殘骸


英國殖民者的大囉哩車
運走錫礦與橡膠以後
掀起滿天的塵埃
我的根在泥土下找不到礦物質
我的葉子捕捉不到陽光
貧困使我的葉子典當給杯子或豬籠
飢餓強迫我的酒杯變成陷阱
死亡驅使我捕殺昆蟲與小動物
不知不覺
我成為熱帶植物中
唯一的肉食罪犯
後記:豬籠草又稱酒杯草(pitcher plant)
,它像我那樣,原是生長在馬來西亞貧瘠的土
地上,熱帶的暴雨常年沖洗的沙地,礦物肥料
流失,因此這種植物變成捕殺小動物來製造營
養。惡劣的環境往往又是英國殖民者與華人資
本家開礦後所留下的沙石地造成,我的第一個
家就建在這樣的土地上,只有豬籠草這樣的植
物才能生長,只有像我這樣苦命卻堅強的人,
才能成長在熱帶貧瘠的土地上。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荷愛華

作者:王潤華

文章出處:創世紀-111期-四川詩專號-1997.夏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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